文◎沐沐
母親蹲坐在階梯上燒著金紙,綿綿雨絲落在她剛染好的黑髮,水珠晶瑩漫布。髮絲雨滴交織,看似繁星夜空閃爍,又像節氣裡的一場早霜,為墨色搭上一件輕透薄紗。母親手中的刈金元寶以一種律動被拋躍於爐火之中,隨著暢旺氣流而化,飛昇為對先人的思念敬愛。母親現在的樣子和墓碑照片裡的外婆甚為相似,說話時牽動的法令紋和嘴角,傳承同樣懇切與微笑。
分開了二十多年
媽媽在我七歲那年,進入她的第二段婚姻,同年,父親也找到他的第二春,兩人各奔前程。我則被安置在媽媽娘家,在外祖父母和舅舅、舅媽照顧下成長。那是個「反共義士」駕米格機投誠和半夜起床看少棒轉播的年代,解嚴前的國共對峙和運動賽事燃燒民族之愛,置入在那個充滿思想箝制與套路的時空。七歲孩子對民族之愛沒什麼概念,比較困惑到底什麼是愛?
母親二嫁,進入一個已有三個孩子的家庭,他們的生母早逝,父親管教嚴格。媽媽雖然只有我這一個孩子,婚後卻必須成為三個子女的母親,再次扮演人妻和人母的角色。她寬大的心和責任感讓她為這個新家庭奉獻付出,也把不能照顧親生女兒的無力和內疚留給了自己。母親是她手足裡唯一的女孩,從小受到父母寵愛;我小時候的記憶裡,母親總是打扮時髦,完美梳理的頭髮與合身旗袍,襯托她秀氣五官和纖長身型;是每個孩子都想拿來跟同學炫耀的一個漂亮媽媽。
母親在那個家,我在外祖父母這個家,我們分開了二十多年。成年後,外祖父母相繼病逝,我也離開了當時的家,開始摸索形塑自己的人生,在尋找愛的路途上進退跌撞。曾以為找到了愛,不過是在愛情裡尋求對父母親的渴望;以為擁有了愛,也只是在同儕中滿足認同肯定的慾望,卻都在這些關係裡失去自己,隨業力而轉,浸於妄想惡習,愚昧了心智也毀壞了身體,無處安住身心。無量世所造一切,盡皆現前。
張開了二十多年的手,不曾放下
如同承接家族命運一般,自己也在結婚四年後離了婚。結束婚姻也辭去工作,帶著家當和兩隻狗,暫時投靠舅媽。母親則已開始四處物色房產,要為女兒置一間新屋,彌補這幾十年來的缺席。因為自己的一個決定,再次回到母親身邊,回到可以相互倚靠的日子,但自己清楚在心靈上,還未真正回到女兒的位子。與母親久別重逢,當時的她正值自己現在的年紀;體態較往昔豐腴了些,仍是那樣打理得宜,溫婉美麗,唯有臉龐的皺紋和粗糙雙手,洩露她在這個家的辛苦。
十多年前,母親送走了她照顧一輩子的先生,三個孩子也都已成家。我和母親開始有更多時間相處,深入彼此陌生了好久的心。媽媽用無限的給予和接納,包容我這個任性的孩子,原本像刺蝟那樣不願母親靠近,也在年歲和歷練漸增後,慢慢懂得母親的犧牲和辛苦。母親這雙手臂像張開了二十多年不曾放下,一直等待女兒回她的懷抱。某一天走在街上,我開始主動勾著她的手,不再感覺彆扭。從那一刻開始,感覺自己愈來愈像媽媽的女兒了。
我的母親,是我在這世間所遇到,最真誠、寬容和善良的人。她為自己的選擇無悔付出,在我人生最茫然困頓時,毫無遲疑地用生命接住了我。媽媽給了我這一生最大的禮物—生命,我也願用豐盛自己的生命來回報、陪伴她。這幾年因為參加道場禪修和心靈課程,也帶動了媽媽的學習意願,隨著法師帶領,和許多老菩薩一同修習。媽媽從原本對佛法只有模糊概念,到現在很歡喜的持續親近,母女之間有更多理解與疼惜。
不論妳在哪裡,永遠都在我心裡
雨停了,微薄的日光從雲層後方映出一點光暈,坐落山間的墓園,似乎正等待老天排演下一場天光雲影。我看著鐵桶裡最後那疊薄金迅速被火吞噬,只剩幾頁焦黑在餘溫中閃爍邊緣紅光,為殘存能量做最終宣示。化為灰燼的紙絮在空中飛舞,母親半瞇著眼,不大在意這陣灰燼雨。「等我走後,不用埋在這裡。」她說。「樹葬植存都很好,我會自在。」我扶起媽媽,拍了拍她頭髮上的雨珠,輕輕對她說:「媽媽!不論妳在哪裡,永遠都在我心裡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