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◎蔣豐雯
萬籟俱寂的石碇山上,週二晚上總是有一間教室燈火通明,每個人全神貫注於眼前世界,屏氣凝神於尺幅之間。無論是新來乍到、過去有沒有繪畫基礎,都能在此找到或許幾世以前就許下的因緣。一筆一畫細心地勾勒、填彩,很多人經驗到他們的第一次:洗布、縫布、繃布、打底、調膠、上彩、暈染、勾金⋯⋯,可能從未想過,有一天也能從自己的手中繪出無比莊嚴的佛國世界。
成立三年,至今已成果斐然的唐卡社,一步一腳印打下堅實的基礎,主要靠的是兩位不斷穿梭其間、手把手帶領示範的靈魂人物──廖能彬與傅懷萱,他倆正是創社社長與副社長。任何大小細節的疑問、配色或圖稿上的困難,所有疑難雜症只要找到他們就能搞定!如此珍稀的社團是怎麼開始的?且讓我們來聽聽他們的故事。
心想事成,遇見上師
十二年前,能彬的朋友因為知道他喜歡唐卡,借他一本堪布謝祝尼瑪仁波切的書。當他看到仁波切在南卓林寺的壁畫,並發現居然在臺中有中心,就馬上央請朋友幫忙詢問是否能跟仁波切學唐卡。剛開始,仁波切說他是來傳法而非教唐卡的,但能彬不放棄,一個月後仁波切終於鬆口,說:「要不先看看人再說。」
懷萱回想:「當時他問我們,你們既然是夫妻,為什麼不一個先學,另一個再跟著學就可以了,不需要兩個人都學。我回答:『因為我不想跟他學,他也不會想跟我學,我們都想跟仁波切學,這是傳承的問題。』見面後,仁波切初步同意,但也表明若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學習的話,他是不會教的。」
學習的心熾烈,能彬一口氣允諾:「沒問題,我來找人!」於是招兵買馬,從四、五個人到六、七個人,每週打電話報告進度,電話那頭總是說:「再找找,再找找。」大約找了半年,終於來到十三位。沒想到這次的回答是:「好,明天上課。」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人措手不及,他們趕忙分頭聯繫學員,得到的答案都是太臨時,沒有人能來。於是,夫妻倆只好找介紹認識的朋友,再拉上兒子一起,勉強湊成四位。結果仁波切一到:「不是說有十幾個?怎麼還是你們兩三個?」懷萱趕緊解釋這裡的習慣需要先聯絡,臨時大家很難配合。仁波切也很乾脆:「好,下一次就不行這樣了。如果只有一兩個人,要先跟我講,不然我從臺中上來,真的不行。」
一波三折的唐卡課終於訂在2012年4月1日愚人節開課,懷萱回想:「那時我其實已經不是很有把握課能開得成了,沒想到仁波切來了,而且說:『即使只有你們幾個而已,我還是開始上課。』直到現在,只要仁波切回到臺灣,就會來幫我們上課。」
下筆開心,畫才莊嚴
其實學唐卡是非常昂貴的,坊間學藝有成的繪師,都投資相當多的時間與費用。當仁波切了解台灣慣常的收費方式後,直接說他來找場地,他倆只需負責多找些人,且特別交代免學費。第一次上課一共十幾人,想到仁波切專程台中往返,時間精力不說,總不能連車馬費還自掏腰包,所以大家就一起隨喜供養。結果,才走出教室就接到仁波切來電:「不是說免學費嗎?為什麼你們還跟人家收錢?」
兩人馬上解釋這是隨喜供養,不是學費。仁波切於是再度強調:「要告訴人家我們免學費,不收錢的。」所以後來只要有新同學來,他們都會說明供養是隨喜的,因為仁波切說畫佛像要開心,佛像才會莊嚴。
仁波切教學很重次第,打底的功夫相當扎實,剛開始是畫藏傳的裝飾圖案,光是「一把火變三把火,一片葉子到三片葉子,一朵雲到三朵雲」,學裝飾圖案就花了整整一年。懷萱當時起煩惱,就問仁波切:「學什麼事情都有祕訣,畫唐卡是不是也有?我了解祕訣再多下一點功夫,是不是就能更快些?」仁波切回答:「祕訣啊~祕訣就是三個字:多練習。」懷萱只好耐下性子,多練習、再練習、畫了再畫,一段時間後,仁波切終於開始教八吉祥、神獸、五妙欲。等到終於熬到教度量時,唐卡班只剩下五、六個人了,他們趕緊四處聯繫逐漸流失的同學,可回來沒幾人。懷萱深怕人數一少,課程無法持續,跟仁波切解釋,說她都有打電話通知。仁波切說:「那是他們不來嘍?」課後她馬上道歉:「對不起,我不是責怪人家的意思,我只是希望能多一點人而已⋯⋯。」仁波切回:「是這樣子啊~」說也奇怪,那次之後人就慢慢多了起來,後來學員都維持在穩定的人數。
上山取經,逢疫開社
2019年華梵大學邀請青海的娘本院長到校演講、展覽跟示範唐卡,得知學校未來要開唐卡課,因為仁波切一向鼓勵多學習,他們便義無反顧的入學就讀,還號召唐卡班的同學一起來。只是萬萬沒想到,2020年入學就遇到疫情,娘本院長不能來,唐卡課也就開不成了。因為當時也有其他同學想要學習唐卡,他們於是利用課後時間跟大家分享,沒想到原本設定的人數一下子就額滿。校長得知,找來能彬,隨後直接指定能彬成立唐卡社,並親自命名為「唐卡藝術研究社」。
過去因為仁波切一段時間就得出國,為了不讓停課太久荒廢學習,能彬和懷萱開始幫忙帶課,方便新同學隨時加入。這樣運作的方式進入學校後,變成很好的基礎,但因為大學學制只有四年,既要循序漸進,又怕過於緩慢學員流失,於是絞盡腦汁,設計出單元式的體驗課程,稱之為「唐卡實作體驗班」,從一塊布開始體驗所有的流程。
課程分為兩大類:推廣式體驗,與保留傳統的學習。前者為配合學校活動、校外人士參訪,甚或參與招生,維持在一兩個小時就要完成。譬如拓印、製作瑪尼石、小唐卡,都獲得熱烈的迴響。為了協助學員清楚學習進程,還設計了學習護照,等於幫作品建立履歷。過程中可以很清楚的知道完成到哪裡?還有多少步驟尚待完成?甚至也教大家磨顏料,自己撿石頭,走一遍如何敲、磨的過程。相較於坊間現成可買的各式顏料,親手磨製,大家都感到興味盎然。
畫唐卡不容易,筆下功夫更需要日積月累。是什麼信念讓他們願意投入大量的精力去帶領唐卡社?懷萱語帶哽咽:「想到這個我就好感動,從過去到現在,仁波切一直免學費讓我們學習。在外面學唐卡是很貴的,我們能夠跟他學到現在,兩人加起來可能要花上千萬,所以我們的分享帶領,就是要學他的慈悲和精神。即便課業繁重,只要看到同學們完成一幅畫的成就與興奮,就是支持我們最大的動力!」能彬接著說:「我希望能把仁波切勉塘派的傳承留在臺灣,希望透過這些方式,找到真正有心想要學習唐卡的人。現在我們繪製了整套臉量與全身度量的教學示範稿,就是為了後續傳承。」
放下從前,從零開始
我看過幾幅懷萱的草圖,用筆簡練,後來才知道他們年輕時,就曾在世界最大的動畫代工廠──宏廣卡通公司工作。能彬是構圖師,用鉛筆打稿熟到不能再熟,而因為動畫產業很早就電腦化,他在1990〜1996年就已開始做3D電腦動畫、參與電影製作,之後還曾幫公司到大陸設廠、規劃生產線與製作流程。而懷萱則是動畫師,怪不得他們打的稿,動態與骨架線條流暢,少有贅筆。
兩位筆下功夫都很了得,還願意投入唐卡基本功就練上一年,真是不可思議。原來,五十歲那年懷萱工作告個段落,去故宮參觀「西藏文物展」,從此發願畫佛像,並在唐卡中找到度量的規矩法度,於是從頭學起。她說:「記得完成第一張完整的佛像鉛筆稿時,心想仁波切千萬不要把紅筆畫上去,果然仁波切沒有畫,可當同學來問蓮花座怎麼畫時,他順手就用紅筆在我圖上畫了一個圈!接著同學又問頭光怎麼畫?沒想到仁波切用圓規從肩膀對著額頭畫了下去!我心頭一驚:『這不就是要破我執嗎?』一個禮拜後我重新畫了一張完整的,主動拿紅筆請仁波切修改,仁波切非但沒有改,反而說有進步。他就是在無形中教我們佛法。」
懷萱喜歡一個人靜靜的畫圖,帶領社團最大的挑戰就是動靜平衡,心態必須穩定。能彬則較不受影響,以他的〈釋迦牟尼佛〉為例,藍底金線的圖像是先打好鉛筆稿,再避開鉛筆線鏤空上色,最後才將保留的鉛筆線描上金色。而為了呈現最好的狀態,這張圖的膚色從藍色到金色,再到更為適合的金色,前後洗掉三次。能彬說:「要畫,就畫到好為止。我寧可省略過多的細節,也不能在每個筆畫間草率。」另外,他有一張很多人都以為沒完成的作品,名為〈迷失在傳統與現代之間〉,是用很細的鉛筆詳細勾畫出每個細節,中央的佛首用掃描進電腦上色,輸出後再貼合上去。因為他的電腦繪圖甚至熟過手繪,這張圖的創作理念,就在表達面對科技與傳統的迷失。
撚燈執筆,不分寒暑
我非常喜歡懷萱的〈金剛薩埵 〉與能彬的〈釋迦牟尼佛〉,這兩幅也是迄今為止,他們各自的代表作。懷萱的〈金剛薩埵 〉有著紅色的木框,紅色的繃線,從內到外的用色構圖,有著女性特有的溫柔細膩。能彬的〈釋迦牟尼佛〉用原色木框,繃布的白線走的低調,藍、金色的畫面莊嚴穩重,看得出他修定的功夫。
他們兩位是同事、是夫妻、是同修、是同學,也是無中生有的唐卡社團帶領人。生命中數十年的重疊與緣分,一路上相攜相伴,為唐卡傳承恪盡心力,分享著共同的願景,而展現出來的作品卻各具風格、各自燦爛;熠熠發光的不只是佛菩薩的莊嚴,更有著人世間,一步一腳印的堅持與良善。
飽經歷練的橘世代,不分寒暑在石碇大崙山頭,每週二晚間撚燈執筆,履行著他們感恩的回饋。我心中暗暗佩服仁波切的睿智與獨到眼光,經過一年的觀察,接著是傾囊相授。如今,豐碩的成果已蔚然成茵。